(1)
外場的炒高麗菜快沒了,惠美於是趕緊從廚房抬出一鍋剛炒好的,這鍋是惠美讓新來的二廚碧蓮炒的,雖然看起來只是再尋常不過的炒高麗菜,但是要炒的香、甜、脆,正是考驗廚師基本手藝的一道菜。惠美對碧蓮的廚藝非常滿意,不只是這道炒高麗菜而已,碧蓮還對好多菜式得心應手,可以放心交給她獨立作業。自從郭姐介紹碧蓮來幫忙後,她的負擔也減輕不少,惠美很感謝郭姐找來這個能幹的好幫手。
碧蓮這個人在店裡不多話,不苟言笑的她,除非店裡真的忙不過來,不然郭姐不會要她來外場幫忙,怕給客人誤會。只是如果遇到穿著制服的學生,碧蓮對客人的態度就和藹許多。才剛炒完菜,不待老闆娘指示,碧蓮就自動自發開始整理廚房、刷洗廚具,由於這段時間工作下來的默契,碧蓮知道這鍋高麗菜應該就是今晚出的最後一次菜。
廚房外面的流理台,點著微弱的燈火。說是流理台,倒不如說是水龍頭、水管與大澡盆的簡陋組合。唯一可以說是流理台的裝置,卻擺不下炒鍋與餐桶,所以要另外拉一條水管把水接到地上的大澡盆,在裡頭清洗廚具,如此水花難免潑濺到碧蓮身上,雖然有圍裙的遮擋,還是難免會有淋濕的地方。加上炒鍋與餐桶的龐大體積,清洗起來特別費勁,所以就算自來水沒有弄濕碧蓮,汗水還是會將衣服都浸透。
後巷附近幾個不懷好意的男人,可能是住戶,此時都心照不宣地假裝出來納涼、抽煙,實則為了欣賞這樣的風光:女人濕著身子,坐在小凳子上,努力刷洗廚具,有時領口疏於防備,還可以看到裡頭的胸罩款式,包覆那對碩大又白嫩的乳峰,如果碧蓮穿的是淺色的上衣,質料又再薄一點,溼透了之後,整個背部還會透出胸罩幾乎完整的模樣,以及若隱若現的肌膚,如此半裸著接受眾人的視姦。
有時停下工作,喘息片刻的碧蓮,抬頭望見了誰,會禮貌性跟對方點個頭,溼掉的頭髮貼在額頭與兩頰,臉上滴著已經分不清是汗水還是自來水的露珠,微張的紅唇呼著厚重的氣息,看得男人更加心癢,男人通常也會再扯一些「很忙喔」之類的老套句子起個話頭攀談,但是冷若冰霜的碧蓮通常不會回應,只是把廚具再抬進廚房,留下悵然若失的男人。如果碧蓮偶爾回應個「對啊」、「還好」,男人就像得到女神特別眷顧一般喜上眉梢。
雖然已經過了五十歲,可是碧蓮天生散發出一股讓男人難以抗拒的母性。並不是附近這些中年男人不挑揀,而是碧蓮來去飄忽不定、全然不曉得今天會不會出現在店裡,帶給人的神秘感,加上女人在認真工作時顯露出來的那種成熟美,吸引著他們。若要更露骨一點地講,這些男人還更貪慕老闆娘惠美的清麗容姿與美好身材,加上惠美的老公經常不在,更引發男人們對她的遐想,這具體表現在惠美也出來外面幫忙整理的此刻,男人的眼神又更加像是野狼一樣,垂涎著眼前秀色可餐的兩頭牝鹿。
當然男人的居心有時也會被識破,或更該說是經常被識破,只要有哪家女主人出來瞪著家裡的男人,甚至扯著男人的耳朵要他安分一點、進屋裡去,群體視姦的樂趣被破壞後,其他人往往也做鳥獸散。
今晚店裡的氣氛比較奇怪,老闆娘惠美很急著要打烊,郭姐連忙指揮夥計,還吆喝了等在店外的遊民進來,除了發給他們用今晚剩菜包的便當,還要他們幫忙清潔外場,再算給他們一點不算豐厚、但是總還過得去的工資,至少足夠讓他們住上一晚便宜的旅社,洗個澡,睡個好覺,不必餐風露宿。
跟老闆娘算日領的碧蓮,這個時候也來跟郭姐拿今天的工資。雖然惠美與郭姐多次勸說,希望碧蓮可以每天都來上班,可是對於兩人誠心的邀請,碧蓮並沒有答應。郭姐隱約知道碧蓮的苦衷,漸漸地也沒再幫老闆娘說服碧蓮,就讓碧蓮繼續在這裡打零工。
碧蓮住的是非常舒適的電梯公寓,賺來的錢大半用來付了房租。服飾與化妝品也是她的大宗開支,單是內衣褲就佔去了臥室裡的一座衣櫥,只要看到喜歡的內衣褲,就會毫不猶豫地買下來。
把一天下來身上的油煙、油膩與汗水都洗淨後,碧蓮把今天穿的這套內衣褲浸泡在冷洗精,再輕柔地細心搓洗。屋裡放著她那個年代的國語老歌,是在逛夜市的時候買的,她一邊洗著衣服,一邊隨音樂哼著歌。突然響起的手機嚇著了碧蓮,但是她已經習慣了只花幾秒鐘就讓自己鎮定下來,擦乾了沾滿泡泡水的手,披上浴巾,接起了電話。電話那一端的人一樣講不到半分鐘就掛掉,碧蓮快快擦乾了身體,吹乾了頭髮,換上一套端莊之中仍有一絲性感氣息的洋裝,化好了粧,搽了點淡香水,出了門,到約定的地方等著會合。
打電話的人知道碧蓮的作息,所以都會在差不多這個時候來電。來接碧蓮的車子,駕駛很有禮貌地下車幫她開車門,一天下來,其實已經很疲憊的碧蓮擠出了勉強的笑容,回應駕駛的紳士風範。車子的後座已經坐了兩個年輕女子,現在又要再擠進來一人,年輕女子都顯得沒有好臉色,碧蓮見狀,便先開口誇讚她們:「怎麼又打扮得這麼漂亮?阿姨完全輸了,都不教教阿姨?」把她們捧高、逗笑,化解了尷尬。
但是只要具備基本審美觀的人都看的出來,碧蓮的打扮是比較高雅的,那兩個年輕女子反而顯得俗不可耐,尤其是那五顏六色的指甲彩繪,跟今天出勤的場所調性完全不合。
「阿姨,吃了沒?」
坐在副駕駛座的女子手裡拿著鹽酥雞,遞了一塊給駕駛小齊。碧蓮依然只是笑而不語,她出來時已經刷過牙,清新的口氣是接待客人的基本禮貌,如果這時候再吃東西,就會留下食物的味道。
「不要這樣,不好看!」
「哪不好看?來嘛~啊~」
「丟臉啦!」
小齊雖然這麼講,還是叼起了敏惠餵的雞胸肉,胡椒鹽灑了太多,吃了不禁口乾舌燥。
為了在深夜的臨檢不被特別關照,小齊與敏惠必須穿起平時嫌彆扭的正式服裝,自己的愛車做了很多改裝,太過招搖,所以必須改開「公司」指定的這輛,看來穩重許多,載著小姐出勤時,就比較安全。再加上有敏惠的掩護,在警察看來就只是夜遊的情侶,或是載著媽媽、阿姨、姐妹吃完喜酒要回家的小夫妻。
「阿姨!記得!有事call我!」
小齊比了打電話的手勢,提醒碧蓮。今天的目的地是隱身在社區大樓裡的俱樂部,有地下停車場,小齊這趟跑起來就比較放心一點,俱樂部的客人有經過基本的篩選,對小姐的人身安全也比較有保障。如果是一般民家或旅社、賓館,很容易遇到警察釣魚、埋伏盤查,或是遇到客人白嫖。「公司」雖然盡量少接這樣的客人,但是有時為了給年齡較高的小姐出勤機會,還是會冒險接下來。
碧蓮是小齊負責的小姐當中最穩重,也最重道義的。遇到警察釣魚,都能堅持不抖出馬伕的身分。要是客人白嫖,她也只是逆來順受,不會跟「公司」吵鬧,反而是「公司」一口咬定她私吞,要她把錢吐出來。為了能有餘裕維持生活,碧蓮才不得不在白天又另外找了一份差事。這讓小齊與敏惠看了心疼不已,卻又無能為力。
有幾次,碧蓮會語重心長地勸小齊與敏惠收手,去做正當的工作,小齊與敏惠也只能無言以對。在這個地方,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壓力,小齊何嘗不是?原本與朋友合夥,要在學校附近的夜市開一間手機配件專賣店,懷抱著大學生就已經是個小老闆的夢想,哪知朋友跑路,留下一筆不小的債務。如果沒有女友敏惠一同支撐,以及找到一些遊走法律邊緣、鑽法律漏洞的賺錢門路,他就要山窮水盡了。
俱樂部在自家的公關小姐請假、耍紅牌脾氣不來上班的類似狀況,就會去外面找來臨時的支援。碧蓮已經不是頭一次來這家俱樂部,兩個年輕女子跟著碧蓮踏進俱樂部大門,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看到俱樂部的豪華裝潢與排場,反而開始怯生生的。
「挺胸!走好!」
「好,阿姨。」
碧蓮忍不住側身對著兩個小妹妹提醒儀態,顯露出大姐風範,此時迎面走來了一個盛裝打扮的女人,左右都站了兩位穿著貼身旗袍的幹部、三位西裝筆挺的帥氣少爺,大陣仗歡迎碧蓮到來。兩個年輕女子不禁發起花癡,對著少爺頻送秋波,但是對方完全不搭理。
「碧蓮姐!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又突然要麻煩您了!」
俱樂部經理Jenny語畢,幹部與少爺整齊劃一地對碧蓮行了鞠躬禮,喊道:「歡迎碧蓮姐!」Jenny的行頭向來華麗無比,今晚全身閃亮亮的飾品在燈光照射下透出耀眼的光芒,所到之處一舉一動都會引起注目。她挽起了碧蓮,留下兩個年輕女子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又是漫步、又像輕舞地,走過了鋪著紅毯的大廳長廊,坐在大廳沙發的客人與公關小姐,無一不被這樣的俏皮舉動吸引,最後走進了最裡面的、今晚特別指定碧蓮坐檯的那間包廂。
「張~董~!您朝思暮想的洪老師來了啦!」
「好!來!洪老師!坐!坐!」
碧蓮很不喜歡別人提起她是「老師」,但是這卻是她最聳動的賣點,讓她在同個年齡層、熟年的風俗女子之中尤其特別。雖然百般不情願,碧蓮還是裝出了笑容,坐了下來,對著張董撲個滿懷,豐滿的胸部蹭著張董的手臂,柔軟的觸感使得張董露出了滿足而色瞇瞇的笑容。
「張董~!又來找人家囉?」
「對~!找.妳.這.個.小.冤.家!」
「討厭啦~你壞!先罰一杯。」
「對!罰!罰一杯!妳喝!」
「好啦~!人家喝。」
碧蓮握著張董斟了半滿的酒杯,一口一口地啜飲,張董的手摸著她的大腿,好幾次都故意碰到了大腿深處。發現碧蓮今晚穿的是薄薄的丁字小褲後,張董笑的更加淫蕩、猥褻,碧蓮被這鹹豬手弄得似怒又似笑的表情,讓他更加得意。
「張同學~!你不乖喔~!」
「報告老師!沒有!」
「沒有什麼?」
「沒有!沒有穿!」
「討厭啦~!人家明明就有穿!」
「又不是在說妳!幹嘛自己承認?」
「唉呦!張董你很壞耶!」
「哈哈哈哈哈哈!好!再喝!再喝!」
已經累積了一天疲勞的碧蓮,杯中的酒喝不到三分之一,就已經快要不支,張董不斷地勸酒,她只敢一點一點沾著做個樣子,只是累積下來喝下肚的酒精,還是讓她就快承受不住,強打起精神、微微半張的眼睛,還給張董誤會是含情脈脈的誘惑眼神,看得他更加愛憐。
「唉呦!張董~!你都跟洪老師玩得這麼開心,都冷落人家了喔!」
「哪有?Jenny!來!過來!換妳喝!」
「好!我敬張董~!」
Jenny眼見碧蓮已經快不勝酒力,便使了眼色,指示幹部攙扶她先下去休息,自己先乾了一杯,再找了幾位小姐轉檯過來應付張董。張董一開始不肯放人,左擁洪老師,右抱經理Jenny,直說不要掃興、人才剛來、先喝三杯再說,碧蓮恭敬不如從命,心想喝乾了這杯,張董滿意了就會罷休,豈知張董看到杯裡空了又再斟,還一直誇碧蓮真能喝,來來回回灌了碧蓮好幾杯。一直到了碧蓮皺起眉頭、摀著嘴,就快忍不住嘔吐時,才扯開張董的懷抱,急忙離開包廂。張董當下有點錯愕,但是明白狀況後,覺得有點不好意思,轉而再點了一瓶高價的酒,表達對碧蓮的捧場。
比起其他指名碧蓮的常客,張董其實是最安分的一個,除了愛勸酒、說些黃色笑話、摸著界線以內的地方,不會對小姐提出更過份的要求,開酒也大方不囉唆,是這間俱樂部很愛的客人。
黃總則是與張董截然不同的類型,總愛講一些玄之又玄、似是而非的大道理,考驗小姐的應對能力,稍有不滿意,就跟幹部要求卡檯,結果就是除了Jenny,只有碧蓮能夠招架的住,順利撐滿整節。這也是黃總往後經常要指名碧蓮的緣故,即使碧蓮年紀大他一輪,都不曉得要叫她姐姐還是阿姨了。
在酒店接待形形色色的客人,能夠獲得指名,除了是對公關小姐待客手腕的肯定,也代表收入有一定程度的基數保障。碧蓮因為有基本的內涵,氣質談吐得體,所以來這裡上班沒幾次,就接連得到指名,受歡迎程度不下於店裡力捧的紅牌新人Tiffany。Jenny很希望碧蓮可以正式加入她這間俱樂部,不只是兼職,甚至開出了讓她入股的條件,碧蓮卻始終沒答應。就算是這樣,Jenny仍舊不減她對碧蓮的禮遇。
碧蓮剛出現在這間俱樂部的時候,因為新聞報導的影響,仍被眾人視為碰觸不得的「蛇蠍女師」,一整晚下來,沒有客人願意讓她坐檯。正當Jenny覺得莫可奈何的時候,是一身憨膽的張董,完全不在乎碧蓮的來歷,指名了她,才打破了這個僵局。碧蓮也把握住了這個機會,展現她的獨特魅力,三兩下就把張董伺候得龍心大悅,自此「洪老師」在這間俱樂部一炮而紅,說張董是碧蓮的恩人,一點也不為過。
碧蓮被店裡的幹部攙扶著,卻站不穩,到了女廁後,還來不及找到馬桶,就趴倒在地板上嘔吐了起來,嘔出的胃酸嗆到喉嚨、強烈的酸楚刺激了她的淚腺,兩行淚水忍不住滑落。
「碧蓮姐?碧蓮姐?」
「我沒事。沒事。」
幹部怕地上的嘔吐物沾到旗袍裙襬,又找了少爺進來幫忙清理,一群人在女廁裡圍著碧蓮,使她覺得很難為情,吐了個乾淨之後,碧蓮又打起精神,拿出漱口水,洗掉嘴裡的酸臭味道,望著鏡子裡的自己,練習了兩次公式般的燦爛笑容。
回到更衣室,換下這套髒掉的衣服,兼職的碧蓮在這間俱樂部卻有自己專屬的置物櫃,是Jenny特別給她的禮遇。她拿出一件雪白的禮服,沒忘了再挑一套襯托的白色內衣褲。這件厚重的禮服,如果沒有幹部幫忙,光靠碧蓮自己是穿不好的。一旁也在換裝的Tiffany看到這老女人還要人服侍,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回到包廂、再度登場的碧蓮,一身白紗,活像個新娘子,對張董先鞠了個躬,露出剛剛練習的迷人笑容,為突然離席的失禮道歉,已經快喝掛了的張董神智不清,見到眼前朦朧的人影,情緒突然激動起來,一直喊著過世的太太名字,講著他人聽不懂的喃喃,不一會兒,又哭了起來。
一切都在她的算計之中,碧蓮內心很得意,幾次聊天、旁敲側擊知道了張董的家庭狀況後,用盡心機要來收服張董。張董上次來這裡,也在差不多快要醉得不省人事的時候,掏出了皮夾裡收藏的年輕時的結婚照,講著年輕時與太太一同創業的艱辛,再一陣胡言亂語後,又嚎啕大哭地吵著要找太太,碧蓮一邊安撫他,一邊記下了婚紗的造型。事後,碧蓮逛了不少間婚紗店,終於找到這件類似款式的禮服,恰好這件復古設計的禮服吸引不了時下年輕人,租借次數用一隻手就能數完,店家正要便宜出清,碧蓮見機不可失,當場就買了下來。
「張董?」
「走!Jenny!我要帶美照走!算錢!快!美照!我們走!」
美照是張董太太的名字。這是張董頭一次說要帶小姐出場,而且竟然還是看中了熟齡的碧蓮,讓Jenny有些意外。同時這也是碧蓮第一次出場,Jenny原本想交代碧蓮一些出場該注意的事情,卻瞥見碧蓮露出一股神秘的竊笑,讓她忽然不寒而慄,話沒說出口就打住了。被司機與碧蓮扶上車後,張董靠在碧蓮的肩膀,不知睡了沒有,嘴裡仍喃喃唸著「美照……美照……」。
Jenny對著離去的車尾行了九十度的鞠躬禮,直到車子開出地下停車場為止,走了幾步,過去通知等候碧蓮的小齊與敏惠,結算碧蓮今晚掙得的收入。張董非常慷慨,給的很多,所以小齊也能得到不少抽成,得意忘形地跟敏惠炫耀,可是敏惠卻推了他一把,臉色一沈,很不開心。
「你都不擔心阿姨喔?」
「啊?這個……我當然擔心啊!」
「哼!」
回程的車上,敏惠跟兩個年輕女子臉色都很差,識趣的小齊也就靜默不講話。路上果不其然又遇到臨檢,兩個年輕女子經過俱樂部的幹部幫忙梳化,已經去掉了過於豔麗的風塵味,還原她們大學女生平常上學的清純模樣,警察見了,也就沒再多問些有的沒的。不知好歹的兩人,卻還嘰嘰喳喳,一直抱怨俱樂部把她們弄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