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次——
「嗨,我是小依。」
不要問我為何要做這個工作,有時候,根本不需要理由。
「小彬,我來了,你還記得我嗎?」
就像人的生理需要一樣,有時候,根本不需要理由。
「怎麼了?我看見你在偷笑,是嗎。」
「……嗯。」氣若遊絲的一聲,他睜開沒了色彩的眼睛,注視著我,斷斷續續呢呢喃
喃的笑道「嘿,我……我剛才,夢……嘿,夢見妳,妳……小依。」
還記得第一次跟小彬見面,雖然已經是兩年多前的事了,但每一次見面的片段都很深
刻,記憶猶新,歷歷在目——小彬是個沈默寡言的人,但他的個性並不陰沈,反而很愛笑
。無論什麼時候,總會看見他的臉上掛著一道笑容,或淺淺的,或猖狂的,或含蓄的……
雖然,我知道那是他的病症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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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面——
「你好,我……我叫小依。」相對比平常時候,這一刻的感覺的確很侷促拘謹。我的
一對眼睛,面對著四、五個人的注視,自我被逼膨脹起來的當下,感覺一點也不好受。雖
然當中大多都是認識的人,但在這個場合下碰面,始終難免讓人感到尷尬。
「來,小彬。」那個老態龍鍾的女人蹲了下去,倚在輪椅的扶手上說道「跟人家打一
聲招呼。」
那個人……那個坐在輪椅上的人,輕快瞥我一眼之後,視線迅即遊離迴避,閃爍眼色
不斷在我和那個老女人之間徘徊,歪曲的嘴巴,就像擱淺的魚一樣開開合合,沈沈吟吟。
當下,他的驚惶失措,讓我頓覺得自己就像洪水猛獸般令人畏懼,而那個老女人則成了他
的避風港一樣。
「你,你好,呃……」踏前一步,卻有想要連退兩步的徬徨。
「嗚嗚——嗚,不——」
因為這一聲悲鳴,因為這一聲不,這一次會面還不曾正式開始便已終結。而這刻,我
只能掛上尷尬笑容,心裡既感輕鬆而又窘困,默不作聲,從這個冷清清的房間裡獨個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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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服務——
「叮——」電梯到達後,發出了清脆的一聲。
走出電梯,才發現自己的腳步沈重得很——真想不到,自己竟然會如此緊張焦慮——
儘管知道被選中了,儘管已經見面數次,儘管情況認識深了,但我從不曾跟他正式對話。
甚至,只要回想起每一次見面,他焦躁不耐煩的樣子,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都令我感
到迷茫困惑。
但我知道,決定選擇我的人是他本人。
「咯咯——」敲了門,我屏息靜氣的站在酒店房間門外等候。開門的是我們的男志工
……我們沒有說話,只是簡單的輕輕點頭微笑。
「小依,妳早到了呢。」說話的人,是那個攙著腋下杖的領班,亦是這個義工組織的
其中一名發起人「不過我們都快搞定的了,他快洗完澡了。」
「……嗯。」沈吟回應,我沒再說話——酒店的房間佈局我很熟識,整理,簡潔,樸
實。但當下,這個房間一如往常的被佈置起來。昏黃的燈,再蓋上啞色燈罩。床單不是雪
白,而是墊了一件棕色被子。好幾顆香薰被零零落落的置放四周,讓房間彌漫一股令人窒
息的香氣。床角上,擺放了一盒手紙,潤膚油,濕毛巾和一部小型錄音機……但在大床旁
邊,很突兀的,還有一台掛滿了塑膠袋的輪椅。
剛才為我開門的男志工,轉眼間已回到他的工作崗位——此時,浴室裡傳來了一些吵
鬧聲。
「好了好了!我們的主角要出場了!」領班說道。
「嘻,嘻——嘻嘻——」刺耳的笑聲傳來。
那個老態龍鍾的女人率先出來,然後那個綣縮的佝僂身影,就在三個男志工的簇擁下
緩緩出現了——目測來看,他的身體應該很輕,搞不好我一個女生也能把他抱起。但我知
道要抱起他不難,難的是如何讓他不感到疼痛和不快。因此,為顧及他的感受,領班才安
排了三個男志工合作分工,捧著他的腋下,臀部和雙腿,將他從輪椅小心奕奕的捧到浴室
裡,再由他的媽媽為他進行梳洗沐浴。
「嘻嘻,嘿……」那個刺耳的尖笑聲,就在眼神交接的一剎那停下來了。
「那好吧,小彬!」領班攙著拐杖來到床邊,笑容可掬的道「小依小姐已經來了,那
……我們要走了。」
「……嗚嗯,嗚……」眼神閃爍,難以名狀的呢喃。
這時候,他的媽媽一邊為他蓋上遮羞的大毛巾,一邊倚在他的耳際細細碎語。
「嗯……嗯啊,媽,媽……嗯啊……」濃重的鼻音,令人聽得渾身不自在。
「我們走了。」領班說畢,打眼色示意其他人一同離開的時候,這一瞬間,竟讓我有
種錯覺……以為身處的不是酒店房間,而是殯儀大廳。令我錯覺以為自己就像葬儀師一樣
,正在為一個已死之人,做著某種讓他往生極樂的嚴肅而沈重的儀式。
然後,他們都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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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離開了,但我和他仍舊紋風不動——他動不了,而我舉步維艱。
不要問我為何要做這個工作,有時候,根本不需要理由——我的日與夜,幹的事情大
同小異。所以,我才會為自己當下的躊躇不安感到苦惱,無所適從。畢竟,我的工作所接
觸的全是男人,而且這些男人都很好色,都很主動,都從不多加掩飾他們的狼虎之慾。
但,小彬不同。
從幾次會面傾談,從得來的資料所知,小彬今年已經三十一歲,但他從沒拍過拖、談
過戀愛,至今仍是一個處男。
靜默過後,我逼迫自己打破這個僵局「你……不打算跟我說些話嗎?」
看著那個陳放床上的軀體,我踏前了一步,卻又有想要退後兩步的徬徨感。
「這裡沒有別人,你……」
「嗯……」單調的一聲。
「嗯?」
他模糊回應的一聲,著實沒有意義,但卻讓我鼓起勇氣再度走前。直至來到床邊,睥
睨他這個被一絲毛巾遮掩,有如枯木萎靡的身體……難以名狀的感到悲從中來。為了壓抑
這個情緒,深呼吸一口氣,側過了身,輕輕坐在床邊,跟他保持著這麼近,那麼遠的一個
距離。
「會覺得冷嗎?」說著,我側目回望那個人。
視線交接才一瞬間,他的目光又再匆忙竄逃開去……雖然感到沮喪,但這也好,至少
我知道他一直都在隱隱之中注視著我,而這亦成了我在當下唯一的強心針。因此,我努力
收拾心情,拿起床角上的錄音機,為稍候的服務進行事前錄音。
按下了開關,深呼吸一口氣,我才對著錄音機平靜的道「今天是六月十七日的晚上七
時十分,我小依,跟小彬兩個人,現在正在酒店房間裡進行事前的簡單訪談,呃,這個…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都是我和小彬你情我願之下而做的事情,亦沒有任何金錢利益的授
受,所以……」
與其說是訪談,不如說是一個聲明。
「噓……」嘆了一聲,我側身靠到他的身旁,繼續錄音「那,小彬……說句話好嗎?」
「……嗯,嗚……嗯嗯……」迴避的不只是錄音機,更是我的接近。
「嘖,呃……」對於他的畏縮態度,讓我只能再次進逼「你,你隨便說些什麼也行的
,例如……例如感想說話之類,呃,如果覺得緊張便說緊張,如果覺得期待……」
「嗚嗚,嗯……嗚……」四肢不行,所以他能夠避開的只有自己的視線。
「你……」面對他的退縮,我就像老鼠拉龜一樣,無從入手,只能抱怨「小彬,如果
你不說話,那,那……那這件事情沒辦法開始幹的!」
「……嗚嗚,嗚……」我越接近,他越退縮——甚至為了避開我,竟然拼命扭動自己
的枯肢掙紮。
為了安撫他好,為了攔止他的掙紮也好,當我的手擱在他崢嶸嶙峋的胸口上時,那個
顫抖,那種震動,直接而強烈的傳到我的手裡——人不會無緣無故的發抖,原因離不開幾
種,或興奮之至,或恐懼至極,甚至是身心患病而成。
「你……你是害羞?還是感到害怕?」
「嗚,嗄……嗚……」
「我也一樣呢。」
聽見我的說話後,無聲無息裡,他的顫抖漸漸平伏了,呻吟慢慢緩止了——透過手心
傳來的粗糙觸感,這一下接觸,這一下撫慰,彷彿比任何的鎮靜劑來得更有效平伏我們倆
的突兀情緒,而且剎那之間,已拉近了彼此的距離。
接觸了,感受了,哪管那是崎嶇不平,還是粗糙乾燥,身體仍是自然而然的動作起來
。而當我的手開始遊走於那個山巒起伏的胸口,細細觸摸巍然不動的輪廓時,小彬的身體
再次傳來一陣又一陣的顫抖,跟隨我的撫摸而起,而息。
「看著我,好嗎?」
「嗚……」縱是閃爍,但小彬的視線終究還是停駐在我的身上。
這時候,我停下了錄音,小心奕奕的把他掙紮輾轉的身體調整過來,讓他重回那個平
躺的姿勢,讓他形如枯枝的雙手雙腳再次平放開來——當下的感覺很怪異!明明知道他是
三十一歲的成年人,心智完好無損。但親身面對下來,卻有一種看待小孩子的錯覺,然後
,再依循這個錯覺,為眼前正在發生的一切事情感到離經叛道的荒謬。
這種人為何會有性慾?
腦海裡的荒誕疑問,小彬更直率的以身體回應——毛巾之下,有個東西正在蠢蠢欲動
——或者,我該暫且擱下胡思亂想,好讓自己回到眼前的事情,好好履行自己的工作,好
好解決這個人的生理需要。因為我知道,我們二人身在此地的目的,就是為了解決性事的
煩惱。
因此,我不再猶疑,手逕直的摸上那個蠢動不已的東西上。
「嗚……嗚嗚!不,不要……」
「呃,你……你不用害怕的,你……」
不知道是哪裡出錯了,只知道為了令到眼下的工作如期進行,我拼命揪緊那根矗立的
東西,扭捏,套弄,搖晃,抽動。
「不,嗚……嗚嗚,嗚……嗚嘔,嗚……嘔,嘔嘔……」
「你,你,你……呃,你……」
瞧見他的掙紮抗拒,他的異常反應,我的激動驀地消散了,但已換不來他的平伏……
這個瘦骨嶙峋的身體急遽起變,一下子,四肢就像斷線風箏般激烈擺動,一下子,佝僂的
軀幹成了熟了的蝦子,不斷綣曲。還來不及讓我驚慌,不斷抽搐痙攣的他,已經吐出了一
口黃水。
「啊!」
看著那些發出酸澀氣味的液體,當下,我整個人都被嚇得呆了……這瞬間,心裡有無
數念頭湧上!我做錯什麼了嗎?他要死了嗎?為何他要如此激動?選擇我的人不是他嗎?
為何明明是我在給他幫忙,給他服務,卻反過來好像是我加害他的?
我要通知他們嗎?我……這已經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了呢!
「嗄嗄,嗄……嗄,我,我是……」喘息之中欲言又止,小彬側目瞪我,斷斷續續的
說下去「是不是,是……嚇,嚇,嚇怕妳……妳,嗄……了?」
「呃?有誰能不被嚇怕?但……
「我,我……嗄,很,很……」
「……嗯?」他在跟我說話嗎?
「很……很怕,怕……所以,所,所以……吐,吐……」斷續的言語過後,閃爍畏縮
的眼神再一次回到我的臉上。
這刻的心情很荒誕,一方面,還沒平伏如坐雲霄飛車的惶恐思緒,另一方面,卻為我
們的對話終於開始了而感到欣慰——儘管我跟小彬見面不下數次,但亦只有片言隻字的對
話。雖然這一次的對話不見得有多少意義,但已是最有內容的第一次。
「我,嘿……妳,妳怕,怕的話……可,可以……可以走,走的……」終於說完了,
小彬的臉上亦掛上了一個很虛的笑容,就好像在說:不用怕,我習慣了。
而這一個訊號,象徵著一個關係的終結——電話撥出了,領班、志工和他的媽媽迅速
趕回來了,而後發生的事,已沒有我的事兒。當我看著他們忙於處理善後,忙於治理調適
,忙於各種慰問道歉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一直都是站在很遠很遠的距離上看待這個事情
……或者深究原因,我的害怕,不是因為他是一個殘障人仕,而是他的圍牆。那道圍牆就
像他肌膚的觸感一樣,滿佈鱗角,粗糙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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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次——
「怎麼了?我看見你在偷笑,是嗎。」
「……嗯。」氣若遊絲的一聲,他睜開沒了色彩的眼睛,注視著我,斷斷續續呢呢喃
喃的笑道「嘿,我……我剛才,夢……嘿,夢見妳,妳……小依。」
小彬今年已經三十三歲,他從沒拍過拖、談過戀愛,至今仍是一個處男——但在標籤
這個身份之前,他是一個殘障者,重度殘障者——我不認識他的傷病,只知道他是一個無
法自理的人。身體瘦骨嶙峋,形銷骨立,四肢形同擺設,有如枯枝,動不了,但有感覺,
而且最容易感覺得到的是疼痛和麻痺。而他每一天的所謂生活,就是無了無期的疼痛和麻
痺,除此以外,他大抵上跟植物人無異。
「夢見我?你很想念我嗎?」坐在他的床邊,我瞇上眼睛含笑說道。
「……嘿,我,我最……最想念小依。」他的笑容很虛,就像明明是快樂得很,但只
是皮笑肉不笑一樣。
然後,他每一天的所謂生活,就是接受我們視之為特別待遇,他們視之為日常的必然
事情——吃喝住行,沒哪樣是不需要勞煩別人幫忙。因為肌肉退化,只能飯來張口,但吃
的喝的基本上都是足夠賴以維生但平淡無味的流質食物。亦因為四肢不行,不是躺著度日
,就是擇個良辰吉日讓人為他推個輪椅,才能一探病床以外的世界。
「嘖,死色鬼。」說著,我輕輕挑逗他的鼻頭,挖苦他道「整天只想著壞壞的事情呢。」
「嘿嘿——嘿,嘿——不,嘿,不是的!嘿——」虛弱笑聲的襯托下,是一張無法羞
澀的僵硬臉孔,五官似是被扭成一團,嘴巴歪歪斜斜,兩眼一大一小的睜著,醜怪得很,
但無阻他對我豁然說出心底說話「嘿嘿,我真的,我……嘿,真的很想,想念……小依,
小依。」
因為重度殘障,因為無法自理,吃喝住行都得借助外力,所以,就算是個人最隱私的
大小二便,亦不再是他自己一個人的事……呃,不對!
「嗯!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說著,我輕輕一瞥藏在單薄被子下的佝僂身體——無
法平放伸展的下身,瘦削的雙腿腿彎不自然的綣曲起來……而在那裡,卻有一個微微隆起
之物把被子撐了起來,狀如火山初成,似在瞬間就要拔地而起一樣。
「嘿嘿,小,小依……今天,很,很漂亮,嘿……」如今,他已經不會迴避眼神,直
截了當的注視著我。
若要把他們形容為一個人,其實不太貼切——只有站在足夠遠的距離上,他們才會被
稱之為人——例如刻板過時的法律上,把他們視作人看待,或者虛妄浮薄的道德上,他們
亦被視作人看待。
「哼,懂得賣口乖了?誰教你的?」說著,我一邊含笑注視他,一邊輕解羅衣,脫下
外套,然後偎身下去躺在他的身旁——香精油的薰香,沐浴乳的清新和苦澀嗆鼻的藥臭味
全部混雜起來,一下子攻入鼻腔。但我沒有退避,反而靠得更近,把臉頰貼在他骨瘦如柴
的臂上,亦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皮包骨的胸懷上,輕輕柔柔的撫摸他的身體。
「嘿嘿,很,很癢——嘿,嘿——癢,嘿嘿,很——很,很癢——」呢喃著,小彬的
身體傳來隱約顫抖,似是掙紮,似是迴避。同時間,那個小火山亦在這個崢嶸嶙峋的貧瘠
土地上緩緩隆起。
只不過,當那個距離拉得足夠近的時候,例如,當你得要親身營營役役不辭勞苦照料
他們的時候,當你感受到、明白到照料他們是如何艱苦吃力的一件事情時,他們就會突然
成了次一等的物種,或是一件死物,或更甚者,只是圈養起來的一頭牲畜——為了方便照
料,他們身邊的圍欄門檻都得被拆除,身上衣物都得穿最簡單的款式,剝削了選擇權,削
弱了掙紮能力,籠統稱之為人的尊嚴私隱都得折衷摒棄。
「洗了澡,全身都香香的呢。」我輕輕挪動身子,把我和小彬的距離拉得更近。
「對,嘿——對,對喔——」假的!不管怎麼洗滌,他的身上都彌漫著一陣藥醰子的
苦澀臭味,而且背上和臀部的褥瘡都在發出一股嗆鼻的爛肉味道。
而當尊嚴私隱都得捨棄的時候——所有能夠構成一個完人的東西,他們從此不能擁有
——他們還能算得上是一個人嗎?
「呵呵,怎樣?覺得爽嗎?」
「嘿,爽……嘿!嘿……但,但很,嘿……很癢……」
亦因此,當需求層次還停留在最低一層上掙紮的時候,當三餐二便都已變得奢侈的時
候,當人的尊嚴都得摒棄的時候,人的性慾,更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遙遠事情——因為需
要被照料,還憑什麼大談尊嚴、隱私?因為照料的人都勞累得不似人形,苦不堪言,被照
料者哪裡還有資格奢望得到性慾上的發洩?還能活著就該要感恩了,知道嗎!
「老實告訴我,是不是很想要了?」
「嘿……不,不是……」
因為要學懂感恩,所以不能有奢侈要求,不能有汙穢思想,不能有踰越行為……但,
人的性慾不是與生俱來的一件事情嗎?那不是很基本的一件事情嗎?大多動物還需要發情
的季節才有繁衍後代的想法行為,但,人類不同,人類是少數為了快樂、為了愉悅而幹這
個事情的生物來的。
「說謊,你那裡不是已經硬了起來嗎?死色鬼!」說著,我輕碰他胯下那個小帳篷的
頂端。
「嘿,嘿嘿……嘿嘿……」羞笑的瞬間,他的身體再次傳來一陣顫抖。
每個人都有如此需要,不管是心理上還是生理上,亦有同樣渴求,被親近、被關懷、
被疼愛、被擁抱。換言之,那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何來汙穢?
「討厭喔,只是在笑,弄得好像人家很下流一樣的。」
「不,不……嘿,不是的,我……嘿嘿,很,很想,嘿,想要……」
而且要說汙穢的話?到底是性愛的真確意義汙穢一些?還是人們標籤這個行為、邪魔
化這個行為的想法眼光來得更汙穢一些?他們不就是一味公開對性愛這件事情口誅筆伐的
同時,卻又在私底下從中作樂享受嗎?哪管在他們身下的是妻子、情人、小三、妓女,甚
至是像我這種跑私鐘的兼職女友……換了人,做的不也是同一件事情而已,不是嗎?
「哼!」聽見小彬如此說了,我這才故作姿態的道「都說了你是死色鬼了。」
「嘿嘿,嘿!嘿,嘿嘿!」當下,小彬只管以笑遮羞。
雖然,曾幾何時,當我站於足夠遠的距離上看的時候,我也曾經冒起同樣的疑問——
這些人有性慾的嗎?他們需要發洩的嗎?身體已經這樣子了,為何還會想幹那些事情喔?
他們應該安守本份,應該……嘖!他們應該安守怎麼樣的本份?怎樣的安守才合乎本份?
如果因為身障,他們就該安守本份的話,那不就是說,身體健全的我們就可以肆無忌憚的
任意妄為了嗎?
「只管在笑喔,討厭鬼。」
「嘿——嘿嘿——嘿,嘿——」越是羞澀,小彬的臉容越是扭曲。
如果身障是一道鴻溝的話,那,只要有人願意承受同樣的標籤、同樣的鄙視,不顧一
切跨過這道鴻溝,總該行了吧?
「那……」沈吟喃著,我的手亦悄悄鑽進單薄被子裡,輕輕摸上那根抖動抖動的東西
,續道「我們開始了,好嗎?」
「嘿嘿……嗄,嗯……」把它包圍的一刻,小彬的全身上下,甚至聲音氣息都在發抖。
只是這一次,已是我和小彬的第三次接觸——亦是最後一次了。
「這樣子覺得舒服嗎?」輕輕愛撫起來了,他的陽具亦漸漸變得更硬了。
「很舒,嗄,很……很,嗄,很舒,舒……嗄嗄……」舒服二字,從沒能夠豁達脫口
說出——就像他的人生一樣。
接觸過的這些人當中,直呼舒服、大喊很爽的大有人在。只是,很多只是幹了一次後
便從此失聯,有說是感到汙穢,有說是感到難堪,有說是感到不安,有說是從此感到滿足
。但更多的是,三次機會裡的頭兩次都花完了,而為了把最好的東西留在最後一刻才享用
,所以他們斷然決定把最後一次機會,留待生命即將完結之前的短促時光裡才再履行……
至少,他們是如此述說的。
「嘖,色鬼。」呢喃過後,我暫時停下了套弄,撐著身體坐了起來,把那個用作遮羞
的被子掀開了,讓那根昂然高舉的包莖陽具暴露出來——這裡只有我和小彬而已,我和他
之間不需要遮私隱羞,只需要坦誠相待,玉帛相見。畢竟,談情說性,從來不是一件需要
隱藏的穢事。
「嘿嘿,小依……小,嘿,小依……很,很美……嘿嘿,很像,像……天使……」在
小彬的熱情注視下,我把上衣和胸罩都一一脫下來了,然後提起那隻骨瘦如柴的手。
而小彬的病已經持續了二十一年,換句話說,也折磨了他足足二十一個年頭。這些年
裡的每一天,有哪一天對他來說是不一樣的?我想應該沒有吧!就算有,亦是十根指頭能
數出來的事情而已——病床,疼痛,藥物,冷落,歧視,唾棄……這些都是他的世界裡的
日常。無法自給自足,無法自理的他,只能接受別人的恩惠,哪管喜歡與否,哪管選擇與
否,哪管接受與否。
「……嘖!你見過天使了嗎?」說著,我把小彬的手引領來到我的胸部上。
「嗯,見……見,見過……」小彬的眼睛溜轉,虛笑道「他,嘿,他……他們,們…
…嘿,在,嘿嘿……在等……等我……」
如果沒人照料,他就像一件死物被冷落一角——對的,要是沒有其他人在,小彬什麼
都做不了。別說是像一般正常男生自瀆這回事,就連大小二便,甚至想喝一口水也無法辦
到。這樣的他就只能躺在那裡,伴著失禁的排泄物,褥瘡滲出的血水……這樣的人生還有
意義嗎?如果生而為人,確實有那麼一點意義存在的話,那,小彬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嗯——嗯啊——」縱使微乎其微,但敏感的乳房仍能感到他的手指正在掙紮,正在
抖動,正在感受我這顆懸在胸前軟呼呼的白晰脂肪。
「嘿嘿!叫,嘿……嘿,叫聲,很……嘿嘿,很色……」樂不可支的笑聲下,是一張
扭曲的臉容……很醜,但很溫柔。
我想,如果二十一年是足夠長的一個時間,那,小彬應該早已認清這個真相了——他
的存在意義,就是沒有意義——亦因此,在經歷了如此漫長而痛苦的所謂人生旅途之後,
時至今日,他才決定把自己的存在完全抹殺掉,以不再存在來換取一點點的意義。
「嗯啊——因為你摸得人家很舒服喔,嗯——」
「嘿嘿,嘿……嘿,嘿……嘿……」
他選擇了安樂死——縱使法律反對,縱使社會反對,縱使大家都忙著爭議違反人性、
違反道德,縱使這個世界不允許他尋求主動的死亡方法,但他仍是很積極的以消極方法來
實踐他自己的死亡——只要終止療程,只要不再服藥,一天是一天,一星期是一星期,一
個月是一個月。只要沒有維生儀器,沒有藥物緩解病情,過不多久,小彬終將死去,而且
是在緩慢而痛苦的疼痛煎熬中死去。
「嗯,嗯——嗯啊,嗯——嗯啊——」屏息靜氣裡,我的手再次回到他的陽具上繼續
愛撫,同時輕輕的躺下去,身貼身,臉貼臉,以柔軟細嫩的肌膚來跟那個崢嶸嶙峋的身體
互相抵觸,互相慰藉。
「嘿嘿……嗄,嗯……嘿,小,小依……」
而我,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主動提出為他進行最後一次性服務。
「嗯嗯,嗯——呼,嗯——」
「嗄……嗄,嗄……嗄嗄……」套弄得越是起勁,小彬的呼氣聲越是急促。
我知道自己只是一個過客,無法為他的人生添加多少意義,退一萬步來說,這個行為
甚至談不上是什麼幫忙——當面對生死抉擇時,世間一切都只是身外物,對吧。決意尋死
的人,就像悶燒的一個火頭,而我的存在之於他的痛苦,只是杯水車薪,只是為一場轉瞬
就要燒通天的滔天大火澆上一杯子水的事情而已。
「嗯嗯,嗯——嗯,嘖——嘖嘖——」合上了眼,放任自己,輕吻這張乾枯龜裂的臉。
「嗄嗄……嗄,嗄……嗄……」
這個世界是否公道?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它對他已經太壞了!他承受的痛苦亦太多
了!所以我只是想盡一點力,哪管只是鏡花水月的一剎那,哪管只是聊勝於無的快感,我
也想讓他感受得到,生而為人不需抱歉的枕藉快慰。
「嘖——嘖嘖——嘖,嘖——」越吻下去,我越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
「嗯,嗄……嗄,嗄……嗯啊,嗄……」
矛盾的想法突然浮現——這一方面,很想讓他從人生裡僅有的性事之中,感受到痛快
淋漓的愉悅快感;另一方面,卻奢望為他的享受,多延續哪管只是一分一秒。讓他真真切
切再體會一次,人們為了這個愉悅瞬間而身心癲狂不已,費盡心力,花盡錢財,但仍然求
之若渴,趨之若鶩的一件事情。
「嗯——嗯啊,嗯——啊,啊——」沒因沒由,但我仍然在小彬的耳際喊出嬌喘叫聲。
「嗄嗄,嗄……嗄嗄,嗄嗄……嗄嗄……」
當下,我的手隨著這個矛盾想法,就像連接上了一個橢圓形的齒輪般,快的時候很快
,慢的時候很慢。
「嗯嗯,嗯……嗚,嗚嗯……嗯,嗚……嗚哇……」套弄起來,他龜頭上分泌出來的
前列腺液,比我眼角滲出的淚水還要來得洶湧,轉眼間,已經沾滿了我的虎口。
「嗄,小,小……嗄嗄,小,嗄……嗄嗄,小依,嗄嗄……嗄嗄……」
但,我只能陪他到這裡,畢竟有些事不可以——人的一生總是逃不過生離死別的喜愁
哀樂,但諷刺的是,相逢時的愉悅,總是驀地消散無蹤。與之相比,離別時的傷感,更顯
得綿遠流長。
「嗚嗯……嗚哇,嗚……」我知道不應該哭,更明白小彬需要的不是我的憐憫「嗯,
嗚……嗯啊,啊……」
「小,小依……嗯,嗯嗄……小依……」儘管顫抖,粗糙,但小彬仍很努力的把我摟
著。
縱使沒有被愛的資格,縱使求不到別人的愛,但作為一個人,應該永遠還有愛人的資
格,因為這是生而為人最大的權利。因此,縱使沒有選擇如何出生的權利,但作為一個人
,亦應該有選擇如何死去的權利……至少,那是小彬最該擁有的權利。
「嗯?」
「我……我,我……愛,愛妳……嘿,可……可,可以……嗎?」
他的愛我有權拒絕,卻不能否定。
「嗚……當然可以。」說罷,我輕輕的在他的嘴角親了一下。
「嗯嗄,嗄……嗄嗄,哈……」小彬不再說話,沈浸於虛弱喘息之中,靜靜享受他人
生裡的最後一次性高潮。
瞬間,小彬的臉容繃緊,五官似要扭成一團,身體狀如抽搐的抖動起來,放在我腰間
的手似要掐進我的肌膚裡……緊接而來的一瞬間,那些濃濁的淡黃色精液就像湧泉一樣,
從我的指間,從那顆馬眼之中,洶湧噴發而出,一波又一波的,全都飛濺到我們倆的身體
上。
「……爽嗎?」
「嗄,嗯嗯……很,嗄,很爽……」這一刻的小彬,縱使虛弱,縱使氣力不繼,但卻
比剛才更有光采,更像一個人的模樣。斷斷續續的喘息裡,他以真切的笑容續道「多,多
謝,嗄……妳,嗯……讓我,我可以,嗄,可以像……像個男子漢,嗄,走……走下去…
…」
———————————————————————————————————————
這次,是我和小彬的最後見面……在那之後,他遵從醫生的建議回到醫院,在醫療人
員的觀察下,在最親最愛的家人陪伴下,走完他人生的最後一程。
七天後,小彬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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