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含章可貞 上
明星低垂,平野廣闊;一支大軍策馬奔馳,前不見首,後不見尾。騎兵長袍
披甲,木弓長稍寬臂,胯下戰馬頭大頸小、胸寬鬃長、皮厚毛粗,正是蒙古草原
上雄悍無比的烏珠木沁馬。
大軍浩浩蕩蕩,所過之處,無一活人,滿地屍首散落,盡是宋國軍民,斷肢
殘臂隨處可見,慘不可言。
萬馬策騰,大地也爲之顫抖。遠遠望去,卻見隊尾處一騎輕騎遙遙趕上。
「報!…」傳令兵終於趕上,「傳兀良合台元帥之命,令阿術將軍速速率軍
回營。」
被喚作阿術的將軍停下戰馬,右臂輕輕舉起,身後數千騎兵應令停止,一時
戰馬嘶吼聲震得傳令兵耳膜欲裂。
阿術冷聲道:「長沙城近在咫尺,爹爹卻要令我回營。」他斜眼看向傳令兵,
那只早已沾滿鮮血的手豎起了一根食指,指向傳令兵,說:「看你模樣,可是漢
人?」
漢人降將李譚道:「即是漢人,我看必是宋人使的僞報之計,可殺之。」
副將阿裏海牙道:「爲什麽不再聽他說上兩句。」
傳令兵被指的心裏發顫,冷汗直下,哆嗦道:「我不是細作,我不是細作…
…這裏有兀良合台元帥的親筆信一封。」說著從衣中掏出一張羊皮紙遞與阿術。
傳令兵這時才看清這位阿術將軍,他劍眉星目,豐神俊朗,卻不似其它蒙古
將軍膀大腰圓,倒似是漢人。傳令兵暗自心驚。
身旁阿裏海牙問道:「可是元帥親筆?」
阿術低目掃向羊皮紙,皺眉道:「正是。」
阿裏海牙又問道:「確是令我等回營?」
「不錯。」阿術慢慢放下羊皮紙。
李譚急道:「這長沙就在眼前,唾手可得,到時聯合北軍一起夾攻襄陽,指
日可破,先前出軍之時也是這麽定的,怎得到了這個時候又要我們收兵呢?」
阿術掉轉馬匹,喝道:「傳我軍令,就此紮營安寨,明日天亮回營!」
「到底怎麽了?」阿裏海牙疑惑地問道。
阿術歎了口氣,道:「阿裏不哥糾集數十萬大軍,趁我大軍南征,再次來犯。
大汗命我等回軍北征。這次襄陽又是攻不下來了。」
阿裏海牙聞言道:「我有些話不知能不能說。在我看來,阿裏不哥始終不成
氣候,西部諸王也只不過各逐其利,一群烏合之衆。如今不打襄陽,待襄陽緩過
氣來,哪還有這麽好的機會。」
阿術搖頭道:「信上說,阿裏不哥此次出征有海都爲其出謀劃策。海都此人
足智多謀,善於煽動人心,大汗向來忌憚此人,絕不敢輕敵。再言之,漠上各部
一直反對大汗實行漢政,這次回師也是要令各部臣服。」
阿裏海牙遙望長沙城方向,只得歎氣道:「數年前蒙哥汗在此兵敗,本以爲
今時今日是報仇良機,想不到…這襄陽命不該絕。」
衆將不再多言,安營紮寨已畢,當時時維十月,秋風蕭瑟,杜甫《登高》詩
雲: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大軍營外湘江滾滾流逝,正應此景。
阿術身坐中軍主帳,帳中只有他一人,案上油燈一盞,照亮了兵書。夜已深,
行也靜,阿術心不在焉,不甘那是真的,自率軍從大理出兵以來,蹴貴州,蹂象
州,入靜江府,連破辰、沅二州,一路勢如破竹,轉鬥千裏,大小三十戰未嘗敗
北,正是大破襄陽建功立業之時,卻不得不回師北征,阿術心有不甘,隨手亂翻
起書來,也不知翻到何書,低目看去,書雲:「道家者流,蓋出於史官,曆記成
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然後知秉要執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
面之術也。」
卻是李譚送於他的《漢書》其中的《藝文志》。李譚是個道士出身,本是中
原人士,因戰亂而組織鄉民起兵反蒙,後又投降於兀良合台帳下,沒少宣揚道家
無爲思想。只見後又有注文:「其術以虛無爲本,以因循爲用。無成埶,無常形,
故能究萬物之情。不爲物先,不爲物後,故能爲萬物主。」
阿術有習武術,稱奇道:「此言竟暗合武理,可惜我乃堂堂將軍,用兵之術
才是正道。」
阿術合上全書,百無聊賴,忽地後悔把之前一路擄掠而來的良家婦女送於了
軍士,被他們奸淫至死,如今想要快活卻無處可尋了。又想何不現下再去周圍的
村子裏再搶一個?想完阿術自嘲地笑了笑,一路過來,哪還有住了活人的村子,
真是自作孽啊。
心裏想著之前淩辱的宋人女子,那可真是水靈,比大漠上的蒙古女人不知道
強上多少倍。那細腰,那悄臉……正幻想間,忽聽得一個清脆動人的女聲,「你
可是兀良哈阿術?」
阿術驚得一個激靈,阿術掃了掃四周,想起帳中只有他一人,自責道:「阿
術啊阿術,你可真是想女人想瘋了。」
「你可是兀良哈阿術?」女聲突兀地再起。
阿術吃了一驚,驚慌地站了起來:「誰在說話?快來人!」
守在帳外的兩名軍士聞聲進入帳中,問道:「將軍,何事?」
阿術心中慌亂,問道:「你們可聽到一個女聲?」
「不曾啊?」兩名軍士搖頭。
阿術正奇怪,忽聽得一陣破空聲,兩名軍士硬聲而倒。那個女聲又來了:
「我只是刺了他們的昏睡穴,你若再大喊大叫,驚得我手發抖,可就刺不中你的
昏睡穴了。我再問你一遍,你可是兀良哈阿術?」
阿術畢竟走過刀山火海,是從屍體上踩過來的將軍,當下馬上鎮定下來,這
是刺客無疑,但這個女清脆悅耳,聽起來還像是個少女,怎麽會有如此高的武功。
阿術當下大聲:「我正是阿術。」
女聲道:「那就好。你年紀輕輕當個將軍不容易,要不我只刺瞎你雙眼吧。」
又是一陣破空聲迎面而來,阿術還沒看清是什麽,忽地一陣地動,案上油燈
竟是被震地跳起擋在阿術喉前,叮的一聲,阿術被彈過來的油燈砸到,竟是站立
不穩坐倒下去。定睛一看,地上落了兩根銀針發亮。
「好一個彈指神通!」東北角一個道人破帳而來,護在阿術身前。
「道長,快救我。」阿術喜道。自郭靖黃蓉夫婦把守襄陽以來,宋國武林人
士傾巢出動,武功高強人士多如牛毛,防不勝防,蒙軍飽受暗殺行刺之苦。因此
但凡大軍出征,必尋高手保護主將。
帳外女刺客暗叫不好,沒想到還有此等高手,但機會只有這一次,日後對方
必然加強防範,到時候再想行刺必然千難萬難。女刺客咬定主意,當下再不猶豫,
破帳而入,女刺客黑紗蒙面,身著夜行衣,身形靈動,一瞬間已到身前,掌勢飄
忽,向道人身上打去。道人聚精會神,伸手隔開這掌,下腳攻向下盤。
未想女刺客正迎上這一腳,雙足一只支地,一只連環橫掃,正是旋風掃葉腿。
腳下功夫並非道人強項,暗喊吃虧,但身後又是主將阿術,若是避開後果不開設
想。
道人眼見就要被掃倒,幹脆足下發力騰空而起,雙掌向下使出絕技。這一躍
就將阿術露出了半個身形來,機不可失,來不及摸出銀針,女刺客翻手摳下了衣
袖上的扣子,只能痛下殺手,運起彈指神通,射將出去。
道人掌勢在這一刻也隨著壓頭而來,女刺客已來不及閃躲,不得不得強運所
有內力,雙掌向上迎去,「砰」、「當」兩聲,倒飛出去的女刺客見阿術用手上
鐵質護腕擋住了自己這一擊,正想摸出銀針再射一記,忽覺手掌寒冷異常,像是
冰凍一樣,一股怪異的寒氣從手掌往小臂侵蝕,女刺客大駭,她自幼學武,心知
這寒氣非比尋常,當下不再戀戰,想起此次失手,不禁跺了一下腳,轉身揚長而
去。
那道人對掌之後在空中翻轉了一圈,落在了阿術身後,急著檢查阿術傷勢。
阿術痛地直咬牙,彈指神通何其了得,好在阿術自幼強身健體,反應非比尋
常,再加上對方情急,未及全力。這才用手腕擋住面部命門,免於一死。但這手
腕卻是折了。
道人單膝跪地道:「貧道保護不周,還請少將軍降罪。」
阿術擺手道:「要不是有你在,我怕是命都沒了。」當下叫來護衛,命他們
追擊女刺客。
道人扶著阿術到了榻上,道:「少將軍不必擔心,我有金創良藥,不出十天,
少將軍的手就可以活動自如。」
阿術解開護腕,見腕處淤傷大塊,發紫見血,痛疼異常,不由咬牙問道:
「這是什麽武功,這番了得?」
道人解釋道:「此乃桃花島黃藥師所創的彈指神通,黃藥師被譽爲中原五絕
之一,他創的武功自然了得。當年蒙哥汗也正是死於楊過的彈指神通之下。」
阿術暗暗心驚,抹了一把冷汗,道:「多虧了道長,我今天才撿了這條命回
來。」頓了頓,似是想起了什麽,「啊」了一聲,又道:「桃花島,桃花島……
難道剛才的女刺客是黃蓉?不對,不對,她聲音是個少女,那又是誰?」
道人捋了捋須,道:「黃蓉身居要位,絕不會以身犯險,孤身前來刺殺。據
我所知,她還有兩個女兒,郭芙乃一個草包,郭襄不過一介無知少女,江湖上的
人都知道她正大江南北地尋找神雕大俠。莫不是小龍女從楊過那學了這門武功?
不對,她還使了落英神劍掌,難道是黃藥師收的新徒弟程英?上次襄陽之戰已過
數年,我倒不知程英武功的高低。不過……」說著道人故作神秘地笑了笑。
「什麽?」阿術急忙問。
道人哈哈大笑:「不過我百損道人的百損可不是浪得虛名,貧道所使的玄冥
神掌但凡中招者絕無幸理。那小丫頭中了我玄冥神掌的寒毒,即使內力高深能壓
制數日,也逃不過一個死字,將軍只管放心好了,哈哈哈……」
阿術跟著哈哈大笑:「道長好功夫,有你在我身旁我複有何懼?」
護衛擡走了昏睡在帳內的兩位軍士,並在帳外圍了整整三圈。阿術這才放心
下來,當晚無話,第二天天亮,大軍拔寨而起,連夜趕往貴州與大軍彙合,路上
帳外加強護衛自不必多說。數日後,阿術率軍趕到貴州時正值晌午,還未及安頓,
就有軍士來傳話說元帥在貴州附近捉了一批正在集會的武林人士,令他去處置。
阿術問到元帥在哪。軍士只是說有宋軍降將帶兵叛亂,元帥出兵平亂去了,不日
便回。
阿術心想:爹爹定是讓我去招降。當下叫了百損道人陪同,前往大牢。到了
才發現這大牢已經人滿爲患,共有二十多間牢房,每間牢房都至少關了三人以上。
阿術令人搬了一張太師椅過來,擺在牢房走道中間,悠悠坐下,大聲道:
「我乃宿衛將軍兀良哈阿術,願投靠我的榮華富貴享之不盡,不願的賜頸上一刀。」
這些江湖人紛紛罵起來:「蒙古狗!」,「狗賊別癡心妄想!」罵聲不絕於
耳,阿術皺著眉,這也不是第一次被宋人辱罵,只是才行軍數日,身心俱疲,腕
上淤傷還痛得動彈不得,哪想再受這些人的鳥氣,便想下令將所有人全活埋了。
待所有人都罵累了,阿術正欲下令,一個尖利的聲音忽然響起:「我願降、
我願降。」
阿術瞧過去,那是一個尖嘴猴腮的小老頭,面色黢黑,身材單薄的像是一張
紙,阿術輕蔑道:「你可知道我們草原上的每個男人都是一個殺十個宋人的漢子,
不留吃白飯的人。」
小老頭堆擠出笑臉,道:「天下人都知道蒙古人是千人敵、萬人敵,我們都
是凡夫俗子,比不了、比不了。但我這把賤骨頭會一點師門祖傳下來的奇技淫巧,
這個不是老頭兒自吹,天下沒有人第二個人會。」
阿術奇道:「你叫什麽名字?哪個門派的?會什麽武功?」
小老頭賠笑道:「回將軍的話,我叫孫骨頭,同門都死光了,所以沒有門派,
自幼跟著師傅學變形、化聲、縮骨的法子。」
有武林人士恥笑他「雞鳴狗盜之徒」,「不要臉」,「敗類」。
阿術聽罷倒是眼前一亮,「何謂變形化生?」
孫骨頭笑了笑,站了起來,手在脖頸處摸了摸,漸漸竟是從臉上撕下一張人
皮來,露出了他本來的面目。
阿術吃驚的站了起來,走近了看去,這孫骨頭真面孔遠比面具看上去要衰老
很多,臉上皮膚皺巴得一塊塊的,看起來甚是可怖。
孫骨頭道:「讓將軍見笑了。這就是變形,一門制作人皮面具的手藝。而那
化聲是一劑可以改變嗓音的藥方。」
阿術恍然道:「原來此聲非彼生,有點意思,你詳細說來。」
孫骨頭笑道:「說來不怕將軍笑話,這些手藝都是用來偷雞摸狗的,變形變
聲,就是神捕來了,也認不出我。」不顧其他人的叱聲,孫骨頭繼續說:「人皮
面具可以帶一輩子,叫人分不出真假;化聲的藥方可制作成藥丸,一次可一個月
內改變聲音。」
阿術大笑道:「厲害厲害,來人,放他出來。」
孫骨頭喜不自禁:「謝將軍!」
幾個軍士打開牢門把孫骨頭架了出來,孫骨頭一把跪在阿術身前:「謝將軍
不殺之恩,我這把老骨頭願爲將軍驅使。」
「你確實有點用處。」阿術笑了笑,對百損道人道:「剩下的全部殺了。」
百損道人嘿嘿笑道:「這個貧道最擅長。」
眼看要動真格的了,這些被關著的武林人士騷動起來,不停地有人發出「我
也願降」、「我也願爲將軍效力」之聲。阿術卻不爲所動。
「我可以三天之內治好將軍手上的傷!」
這個聲音對於阿術來說過於突兀,阿術尋著聲音找到了人,是一個中年男子,
身著青色長袍,阿術示意左右放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