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棠綿綿第一次見到他時,幾乎是顫著嬌小的身體。
他,高大又壯碩,就像一頭巨大的熊,臉色也像石頭般又臭又硬。
下一刻,她下意識的關起木門,砰的一聲,讓他吃足了一記閉門羹。
「娘的!給老子開門!」大熊噴火。一吼出聲,她還能感覺到門闆在震動。
她以嬌小的身子頂住門闆,企圖抵擋這個惡人破門而入。不行!就算她的力
氣再怎麽微弱無比,她也要遵從二娘交代的,守在這門前。
隻是,她根本沒有想到錢莊派來討債的,竟然是如此高頭大馬的男子,而且
還非常的兇神惡煞。
此時外頭的大熊——正用他掄起的大掌,用力的捶在門闆上。
「不開、不開。」她也很努力的從喉嚨裏擠出如同小羊般的咩咩叫,一點魄
力也沒有。
「你再不開門,我就拆了你們的商行!」外頭的男子依然不留情面的低吼道。
「我爹是欠你錢……」她咬著唇,隔著門闆哀求著,「可否請爺兒再寬限幾
天?」
「寬限個屁!」他粗魯的迸出髒話,「老子來收帳之前,在城裏還見到棠老
頭晃進賭場。沒有錢還帳,卻有錢上賭場?」
之後他上賭場逮人,一見到他,棠老頭就像耗子遇上貓般,溜得倒是挺快的。
也因爲棠老頭心虛落跑,他才跟在後頭追來。
沒想到還來不及望見這小姑娘的長相,她便請他吃了一記閉門羹。
她心一驚,小手握成粉拳,「我會還!一個月之後,我會幫我爹還完債的。」
她的話一出口,門外的男子立刻停止掄門的動作。
外頭沈寂了好一陣子,靜得讓她以爲他已經離開。
「好,我再寬限你們一個月的時間,一個月之後,我會再來的。」他隔著木
門說道,隨後便踏著穩重的腳步離去。
她將耳朵貼在木闆上,聽到他離開的腳步聲,她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氣。
隻是松口氣沒有多久,她才想起一件事——
呃……她爹到底是欠錢莊多少錢啊?
第一章
泉州城,位于金沙城南方,步行約三天,快馬加鞭約要一天的路程。泉州城
靠近南陽湖,因此右天然的美山美水,城西還有一座自然形成的甘甜水泉。
因爲四周繞山環水,泉州城又名——水都。
至于那以甘甜出名的山溪甘泉,又名甜泉。
當地的城民以地之便,各家都鑿了一個大井,引進甜泉爲飲用水。
因此,泉州城以釀酒最爲出名,種出來的稻米、蔬果比其它城內的都還要來
得清香、甜美。
此時,棠綿綿正努力捧著一壇酒甕,氣喘籲籲的前往泉州城最豪華氣派的酒
樓。
她一踏進酒樓的門坎,小二便迎上來,替她接過手上那壇笨重的酒甕。
「小牛哥,謝謝你呀!」棠綿綿有著一張不符合實際年齡的娃娃臉,剛剛因
爲扛了個重物,因此臉頰有著兩抹粉嫩嫩的紅暈。
「不謝、不謝。」小二嘿嘿的笑著,似乎這動作對他來說已經很純熟了。
「棠姑娘。」王掌櫃一見到她,便呵呵的笑了起來。「今天吹什麽風,將你
給吹來了?」
「王掌櫃,今天我是想要請您試酒。」棠綿綿露齒一笑,嘴角兩旁有著深深
的梨窩,圓滾滾的大眸帶著殷切的期盼,粉色的菱嘴兒不點而绛,說起話來輕聲
細語。
王掌櫃一聽,微微的皺了眉。
「棠姑娘,不是我不想用你們家釀的酒,而是……說起你爹……唉!這幾年
他釀的酒,根本就是魚目混珠,舌尖全都嘗到澀味……」王掌櫃叨叨念念著,面
有難色的看著那壇酒甕。
原本棠氏是泉州城最有名的釀酒商,世世代代都釀出甘甜的清酒。到了棠老
爺這一代,也就是棠綿綿的爹親接手了。棠老爺原本也得到了家傳的釀酒技術,
卻在妻子過世之後,不知是不是因爲悲恸過頭,他開始荒廢家業,每日出門酗酒
尋歡。
三年前,他在賭場認識江大娘這個寡婦,兩人一拍即合,他不但迎娶她,也
一並將她身邊的兩個女兒接納爲繼女。
也因此這樣,棠家多了這麽多隻不事生産的米蟲,以及江大娘沒事愛賭兩把,
對于棠家的經濟更是雪上加霜。
這幾年,棠家釀出來的酒已大不如從前,還一連欠下爲數不少的帳款,甚至
棠老爺還各處去借款,更是挖了一大窟窿。
迫在眉睫之下,棠綿綿隻好代替父職,以一名門外漢,接管了爹親的釀酒産
業,控管釀酒師傅的品質。
但她畢竟是個清澀的娃兒,酒廠的師傅早有二心,認爲酒廠已沒有發展的空
間,早就了離開了,隻留下一些年紀甚大,可存有忠心的老師傅,還有與她站在
同一陣線上打拼。
然而釀酒的技術是靠天分與經驗,對與棠綿綿這平常是千金小姐而言,是個
艱難的挑戰,可若她再不嘗試,酒廠一定會倒閉。
「王掌櫃,就念在以前您和我爹的交情,試試我釀的這批新酒,好嗎?棠綿
綿說起話來輕輕的,如同春風般的和煦。
王掌櫃歎了一口氣,但還是答應她試喝這批新酒。
當他一嘗時,眉宇之間都皺了起來,舌尖嘗到的全是刺激澀味。
棠綿綿一見到王掌櫃一張老臉都揪在一起,就知道今日之行肯定失敗了。
王掌櫃面有難色的看著她,「棠姑娘,這酒……賣不得。」
他咂砸嘴,舌尖上頭有著消不去的澀味。
棠綿綿一臉失望。
看來是自己太異想天開了,以爲自己半路出家,就能夠代替父職,重振父業,
沒想到隻是癡人說夢。
她的功夫根本不到家!而且釀的時間又這麽短,果然是個失敗之品。
她癟著一張粉菱嘴兒,小臉布滿了失望,最後也隻能與王掌櫃道了謝,垂著
小臉離開酒樓。
當地擡起腳步,要跨過大門的門坎時,肩頭忽然與來人擦撞一下,使得她有
些不穩的退後幾步。
「小心!」男人眼捷手快的扶住她嬌小的身子,低沈渾厚的聲音自她的耳邊
響起。
她第一眼見到的是對方的大掌正一把抓住她的藕臂,隨後她還感覺到自己的
臉頰上有溫熱的氣息吹拂著,鼻息之間傳來一種特別的味道,有點好聞,又帶著
檸檬的清香。
于是她好奇的擡頭,將來人的長相映入眸中。
下一刻,她整張小臉全皺在一起,像是一隻嚇壞的小貓般,全身寒毛豎起,
一雙美麗的星眸也睜大。
「姑娘,你還好嗎?」男人有著一張粗犷的臉龐,稱不上俊俏,但五官卻是
有棱有角。
被他擁在懷裏的棠綿綿,似乎還能感受到他手臂贲起的肌肉,他的懷抱暖暖
的,甚至有些燙人……
她立刻慌慌張張的離開他的懷抱。
男人望著她一張鐵青的小臉,微微皺眉起來。
怪了,他是長相粗犷了一點,但有長得如此嚇人嗎?他以大掌磨蹭著下巴的
短須。
是他!棠綿綿顫著身子,腳步連連後退,最後雙腳又絆到門坎,整個人就這
樣跌出門外。
她吃痛的輕叫一聲,然後急忙的從地上站起,見他又連連逼近,她嚇得轉身
就跑。
「咦?」他一頭霧水,攏著兩道粗眉,看著那小姑娘落荒而逃的模樣,百思
不解。
怪了!伏義非啧啧稱奇。
雖然他面不如潘安,但長相也有型,就算不是人見人愛,好歹也有姑娘暗戀
他。
怎剛那離去的小蘿蔔,竟像一隻受到驚嚇的小綿羊呢?伏義非納悶極了,開
始對自己的長相有些動搖……
他真的長得這麽嚇人嗎?
棠綿綿胸口急促的喘息,一見到那高頭大馬的男子後,她一路飛奔回家。一
回家,她便急忙將大門關上。
她在酒樓裏,認出之前來家裏討債的男子。
這討債的兇煞很好認,蓄著三分長的平頭,身上的穿著不像漢人的打扮。
一身灰色的勁裝,上半身還圍著一半的虎色獸皮,看樣子大刺刺的不拘小節。
重點是,在她的眼裏,他看起來好嚇人,高大得就像一頭熊似的,仿佛隨時
都可以將人生吞入腹。她還記得他說起話來,有如雷公打雷一樣,低吼一聲,就
能讓她的耳膜痛得嗡嗡鳴叫。
于是,她對他有著莫名的害怕。
尤其她還對他允下承諾,答應要在一個月後還錢,可一個月過去了,她連一
錠銀子都籌不出來,等等他上門,會不會將她拆吃入腹啊?
十幾年來,她都是過著千金小姐的日子,原本該是被大家保護得好好的她,
如今卻要扛起家計。
但她真是太天真了!爹欠下來的債務比她想象中還要多,她以爲自己可以爲
爹分擔一些。
至于爹和二娘,以及長她幾歲的兩位姊姊們,每天都還是過著揮霍的日子。
棠家該典賣的也都典賣了,家仆也因爲支付不出薪饷而辭退不幹,沒有人願
意留下來。
酒廠大部分被官差給封廠,隻留下一間小小的釀酒廠死撐著。
可過完後天,若付不出租金,那間釀酒廠還是會淪落到封廠的命運。
如果娘在的話就好了,她現在才知道自己的能力有多麽卑微,她根本無法阻
止事情的發生。
她的眼眶紅紅的,像隻小兔子般。
江大娘的兩名女兒見到棠綿綿回家,兩人對看一眼,臉上有著不懷好意的笑
容,向棠綿綿招了招手,「綿妹妹,爹和娘在大廳等著你。」
棠綿綿回過神,傻傻的跟著她們進入大廳。
正好她也要跟爹說今天錢莊有人要來討債了。
棠老爺與江大娘坐在主位上,一旁還有一名徐娘半老的女子,身後站著兩名
大漢。
他們似乎在商談什麽事,可一見到她時,卻又很有默契的閉上嘴巴,沒有再
吐出一字一句。
「爹,二娘。」棠綿綿有禮貌的福身,見到家裏來了幾個不認識的客人,令
她有些不自在,再加上那名婦人一直打量她全身上下,好像將她當成一塊鮮美的
肥肉,在稱斤稱兩的想從她身上割下肉塊似的。
「綿綿……」棠老爺面有難色,欲言又止。
「哎呀!綿綿丫頭。」江大娘呵呵笑著,親昵的朝棠綿綿招招手,「你也知
道咱們家裏最近經濟拮鋸,所以我和你爹商量了一件事……」
棠綿綿不解的側著一張小臉,「二娘,我知道現在家裏沒有什麽錢,剛剛我
在街上,又碰到錢莊的人……我想,等等就會有人上門來討債了。」這話一出,
讓江大娘臉色驟變。
「小姑娘,別擔心。」那位婦人汪嬷嬷開了口,「你爹打算將你抵給我,隻
要你到我那兒工作,你爹就有錢還錢莊債了。」
棠綿綿一驚,將目光移到棠老爺的方向,「爹……您要將我賣給別人?」
「是啊!」江大娘的一雙女兒在一旁涼涼的讪笑。「家裏都沒錢了,難不成
要留你在府裏吃白食呀?當然是把你賣掉,好去工作賺錢。」
棠綿綿咬唇,心裏一陣委屈湧起。
她該是棠家的千金,怎如今卻要淪落成被爹與二娘賣身爲奴,好掙錢工作呢?
「爹……」棠綿綿哭喪著小臉,希望父親能夠做主,而不是這樣眼睜睜的見
她被賣身爲奴。
「女兒……」棠老爺懦弱的根本無法做主,長期被江大娘洗腦的他,認爲女
大不中留,再加上棠綿綿的個性膽小怕事,留在家裏也沒有什麽作爲。再加上她
的長相又是平凡無奇,要許婚給男方,恐怕也高攀不了什麽富貴人家,不如趁著
她年紀輕輕賣給人家,掙一點家用。
「欸!」江大娘呿了一聲,「綿綿丫頭,如今可不比昔日了,別當自己還是
個千金小姐,你當了那麽多年的白食丫頭,總要有一點付出貢獻。」
棠綿綿看著江大娘變了一張臉孔,雖然以前江大娘對她總是冷漠,卻不像今
天一臉不屑,連一旁以姊妹相稱的雙妹,也是掩嘴偷笑。
「是呀!」汪嬷嬤起身,勾住棠綿綿的下颚,仔仔細細的審視她的小臉,
「瞧你雖然長得清秀,但再讓我磨練個把月,就會脫胎換骨了,到時候,你眼一
抛、手一勾,就會有數不盡的金銀珠寶往你懷裏送來。」
棠綿綿顫著身,腳步連連後退,以哀怨的眸光望著棠老爺,「爹……要將我
賣到哪兒?」
「還能哪兒?」江大娘的女兒于婉兒在一旁幸災樂禍的笑著,還不忘看妹妹
于巧兒一眼,「就城南那間最有名的花閣——愉悅樓。」
他們想將她賣進青樓裏?
棠綿綿咬著唇,拚命的搖著頭,「爹,您當真要這麽狠心?我是您親生女兒
呀!」
「呸!」江大娘呿了一聲,我兩個女兒就不是他的女兒哪?瞧,我的兩個女
兒長得國色天香、貌美如仙,沈府的少爺過幾天就要向婉兒下聘了,到時候你爹
就能靠我的兩個女兒安養的度過老年。「
沈府的少爺?!棠綿綿驚恐的望著他們。
「沈少爺……不是……」她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嗎?
「呵呵!」于婉兒咯咯的笑了一聲,「這也是給你的驚喜之一,沈少爺覺得
我比較適合當他的妻子,所以老早就改變心意要與你退婚,改娶我了。」
一時之間,棠綿綿什麽都沒有了,不但鵲巢鸠占,就連她爹也不顧血緣關系,
與外人連手將她推入火炕裏。
「不、不要……」棠綿綿難過至極,拉起裙角便往外頭奔去。
汪嬷嬷一見到手的鴨子飛了,急忙喧呼道:「別讓那丫頭跑了!快追!」
嗚……嗚嗚……爹怎麽可以如此對她呢?
她擔心爹被錢莊的人逼得走投無路,所以這一個月來汲汲營營的想要掙錢幫
爹還債,但是爹怎麽可以如此狠心,不看在死去娘的面子上,竟然想將她賣到青
樓,一輩子沒辦法翻身。
棠綿綿奔出大廳,一路來到大門,不想被推入火炕,見身後兩名大漢正在追
趕她,她急急忙忙打開大門,準備逃出棠府。
前腳才一跨,迎面便撞上硬邦邦的胸膛,讓她一張小臉幾乎都撞紅了。
「小心!」伏義非才剛來到棠府,一個嬌小的身子即落進他的懷裏,他定睛
一瞧——
「咦?」是剛剛在酒樓遇到的那個小人兒。
大概是撞疼了粉嫩的鼻,她一擡眸便噴出淚水。
「嗚嗚……」她的小手緊緊抓著伏義非的衣襟,哭得泣不成聲,一張滿是淚
水的小臉,哭得眼紅紅,鼻子也是紅通通的,模樣似乎很無助。
「喂喂喂……」伏義非被這個嬌小的娃兒弄得手忙腳亂,沒想到她的淚水竟
然來得洶湧。
「站住!」後頭追趕的大漢實時趕到,「還想跑去哪兒?快跟老子們回去。」
「不,不要……」她害怕的鑽進伏義非的懷裏,小腦袋搖得好大,「我不要
被賣掉……不要進青樓……」
青樓?!伏義非挑眉,大掌悄悄的收攏在她的腰際間,發現她身上根本沒有
幾斤肉。
這種發育不全的小娃兒,也能進青樓?
「這由不得你。」大漢想要一把將她抓走,卻被伏義非的大手抓住手。
「你們沒看見老子的存在嗎?」伏義非順手將大漢的手反折,讓對方大叫求
饒,另一名大漢見情況不對,沖上前想要救夥伴。
伏義非身手矯健的伸出長腿,橫掃對方一下,對方立刻跌了個狗吃屎。「啊
啊……」
「叫個屁!」伏義非沒好氣的低吼。「快滾進去叫棠老頭出來,老子有事找
他。」
他一松手,兩名大漢趕緊連滾帶爬的跑進大廳。
「嗚……嗚嗚……」棠綿綿依然躲在伏義非的懷裏,一雙圓滾滾的美眸滴滴
答答的落下眼淚來。
「欸!」他松開放在她腰間的大掌,低頭望著她一張梨花帶淚的嬌嫩臉頰,
「你別哭了,哭得臉都皺在一起了。」
「嗚嗚……」她哽咽的擡起小臉,一見到他剛毅的表情時,又忍不住顫著身
子退後幾步,「你……嗚嗚……對、對不住……」
「啊?」怎麽突然跟他道歉?伏義非搔搔一頭短發,一臉不解的望著她。
「我、我沒有錢……還你……求……求你……她抽抽答答的開口,話糊成一
串,後面那幾句都成了哭聲。
「什麽?」他的嘴角抽動一下,聽不懂她最後那句話,「求我不要怎樣?」
「不、不要……」她搖頭,拚命的往後。
「大聲一點,老子聽不到。」他用天生的大嗓門吼道。
「不要吃掉我!」背後是一座假山,她無路可退,隻好用盡力氣低喊這一句。
啊?伏義非一雙虎眸瞠得如牛鈴般大,耳裏鑽進她這句令人匪夷所思的話。
她,是哭傻了嗎?
第二章
伏義非明明知道這是人家的家務事,他沒有資格插手,可是大廳裏不斷傳來
那隻小綿羊的哭聲。而且哭的模樣……真的教人會心軟。
「錢呢?伏義非勉強的抽回自己的目光,審視著坐在主位上的棠老爺。
隻見棠老爺畏畏縮縮的,一句話也不敢吭。
反倒是一旁的江大娘陪著笑道:「伏爺,欠錢莊的錢,我們正在籌,隻要我
與汪嬷嬷談好這筆生意,就能還一半了……」
「一半?」伏義非的大掌用力的拍向桌子一下,震得桌上的茶水都溢出杯子
了,「一個月前,有個姑娘允諾我要將帳款全數清算,現在你們說話不算話是嗎?」
「這……」江大娘擦擦額上的冷汗,「伏爺,您也知道棠家光景不如以前,
能收回多少就是不吃虧,剩下的……」
「娘的!你是把我當傻子來耍弄就是了?」伏義非高大的身子一站起來,立
刻嚇得衆人肩頭一縮。「把那名姑娘給我叫出來說清楚!是她說要還錢的!」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江大娘的女兒們根本不敢出聲,急急忙忙的搖頭。
須臾,一旁的棠綿綿畏畏顫顫的站了出來,舉起她軟軟的小手至耳邊。
「是、是我。」她的小臉垂得好低,根本不敢直視他那雙發火的虎眼,「對、
對不住,是……是我言而無信,我、我很努力去掙錢了,可是、可是酒樓不肯買
我釀的酒……嗚嗚……」她一邊哭,一邊勇于承認。
瞧,她的眼淚又串串落下,令他心煩得要命。
「就是你?」他來到她的面前,看著她不斷的顫抖,仿佛站在他面前的,是
一隻會吃人的怪獸。
「嗚嗚……」他生氣了!他會不會真的將她吃下肚?
嗚嗚……他長得真的好像一頭熊!
「是是是,就是這名蠢丫頭!」江大娘急忙來到他的面前企圖安撫他,「所
以我打算將她賣給青樓,以後就不會有人诓了伏爺。
伏義非皺眉,目光仍舊盯在棠綿綿的身上,「你叫什麽名字?」
棠綿綿吸吸鼻子,從貝齒裏吐出話,「棠綿綿。」
「姓棠?!」聽見她姓棠,伏義非的腦子還有些打結,「你是棠家千金?那
怎麽會是你賣到青樓?」
在來棠家之前,他早有耳聞棠家複雜的關系,但百聞不如一見,沒想到這棠
家不但複雜,唯一的千金小姐還要被賣進青樓。
這天底下還有沒有公平啊?
「不賣她要賣誰?」于婉兒冷嗤一聲,「她在家也隻會吃白食。既不會挑水
砍柴煮飯。留她何用?」
「不如就賣到青樓,至少還可以補貼家裏的欠款。」于巧兒偷偷窺笑,「以
後讓男人上了她的暖帳,陪男人睡……」
被伏義非瞪了一眼,于巧兒閉上了嘴巴。
「爹……」棠綿綿望著棠老爺開口,「請您不要將女兒賣到青樓好嗎?我願
意委身爲奴,就是不願意進青樓……」
「啥話,青樓有什麽不好?以後包你穿金戴銀的。」汪麼麼生氣的插話。
棠老爺依然低著頭,不敢望著棠綿綿的那雙淚眼。「沒得商量,沒得商量了。」
江大娘霸道的道,「瞧你這個愛哭鬼,哭到你爹都衰了。現在你唯一的用處,就
是跟汪麼麽到青樓,至少你不會餓肚子。」
這是在上演倫理大悲劇嗎?伏義非難然有些不懂他們在搞什麽鬼,但很明顯
的這江大娘是玩真的。從江大娘的眼中可以看得出來,她是想要除掉棠綿綿這個
眼中釘。
啧啧啧!做人有必要如此趕盡殺絕嗎?伏義非磨蹭著下颚,在一旁將這一幕
都看進眼裏。
雖然這一切都不關他的事,但是……
小綿羊一直哭、一直哭,哭得他心都煩了。
「別哭了!」伏義非突然一陣低吼,然後用大掌拍向棠綿綿的肩膀,「你再
哭,也不會哭出錢來。」
「是嘛!」于婉兒和于巧兒在一旁幸災樂禍的讪笑,「還不如認命的跟汪嬤
嬷離去。」
「這樣好了。」伏義非睨了那對姊妹一眼,最後將目光移到棠綿綿的身上,
「就拿她來抵一半的債款好了。」此話一出,讓衆人都傻眼。
「喂喂喂!事情都有先來後到。」汪嬷嬤跳出來抗議,「我可是要準備付訂
金了……」
「老子要的東西,你這八婆敢跟我搶?」伏義非怯了一聲,一副壞人臉的望
著她,「知不知我背後的靠山?金寶莊想討回的東西,你敢吭一聲?」
「金金金金金寶莊?」汪嬷嬷一聽,雙排牙齒打顫,最後也隻能摸摸鼻子。
看來她這樁是白走了,汪嬷嬷無奈。隻好帶著兩名大漢離去,落得空手而歸。
一見汪嬷嬷離開,江大娘左右不是的在原地懊惱。
「伏爺,這小娃兒……當真可以抵我們的債款?」江大娘不得不妥協,反正
那醜丫頭遲早都要賣的。
伏義非左看右看,又捏捏棠綿綿的手臂,仿佛她是一隻很可愛的烤雞。
但最後他搖搖頭,「最多隻能抵一半,另一半,就由她們其中一人吧!」他
指向于婉兒、于巧兒的方向,讓她們大吃一驚。
「不、不要!」于婉兒首先大叫,「娘,我要嫁人了!不可以選我!」
「娘,我也不要……」
兩個姊妹開始在偌大的大廳裏大吵大鬧。
「等你們決定好,再到水泉酒樓找我,要不,我明天一早離開,就直接揪人
上車了。」伏義非嘴角有著邪壞的笑容,最後將大掌放在棠綿綿的肩膀上。
她驚訝的拾眸望著他,對他還是有著揮之不散的畏懼。
「走吧!」他刻意放小音量,「在他們還沒有做出決定之前,你也是抵押品。」
抵……押品?
嗚……嗚嗚……
棠綿綿一路跟隨在伏義非的後頭,雙手不斷在臉頰拭淚,就像一隻無助的小
羊兒。
伏義非聽著她的哭聲,聽得有些臉抽筋了。
「不要哭了,成不成?」他停下腳步,回頭一吼。
這一吼,她的眼淚像珍珠般的挂在眼睫上……
一、二、三。
隻維持這一下下,她的眼淚有撲簌簌的落下來,雙唇則是緊緊抿著。
噗!他差點因爲她這副可愛的表情笑出聲。
怎麽會有姑娘家有這麽可愛的表情呢?他像是撿到一個新鮮的玩具,左看右
看她的長相。
她長得粉嫩,白皙的臉頰配上小巧的五官,有頭長發盤成雙髻,讓她的年紀
看起來更小了,完完全全不同與金沙城那些大刺刺的蠻姑娘,讓他愈瞧愈順眼,
也愈瞧愈可愛。
「大、大爺……」她眼眶全盈滿淚水,「你……會不會把我賣到青樓?」
「不會。」他回答得很堅決。「不過你們的關系還真複雜,真正的千金小姐
竟然要賣身青樓還債,不但鸠占鵲巢,還想趕盡殺絕。」
「嗚嗚……」經他提起,她又哭了,「我不知道……二娘這麽討厭我,而、
而且她……她還要把大姊婉兒嫁給我的未婚夫……」
「啥?」他不可思議的望著她,「她們母女倆一起連手欺負你到這種地步?」
她委屈的吸吸鼻子,「我釀的酒賣不出去,我原本想要求我的未婚夫借我點
錢,替我爹還債,可是……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沈少爺竟然要娶大姊爲妻……」
哇!這也太悲慘了吧!連他都想爲她掬一大把的眼淚了,難怪她會哭得像水
匣門都關不緊的淚人兒了。明明該是天真無邪的姑娘,如今卻遭逢人生的巨變,
連親爹都想推她進火炕。
這世道真是變了!連虎毒不食子的畜生都懂得這道理,那棠老頭也太過分了
點。
伏義非向來正義威十足,一聽到她這委屈的身世,對她的同情可是油然而生。
「好了,你別哭了。」哭得他心都煩了,「被你們那家人折騰這麽多時間,
老子我肚子也餓了,回酒樓去,我請你好好吃頓飯。」
他咧開兩排白齒,厚實的大掌拍拍自己的胸膛,仿佛天塌下來還有他頂住的
模樣。
見他這樣的動作,她的哭聲小了一點,眼淚也少了一些,眨著那雙剛被淚水
洗滌過的清澈大眸,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
明明上個月見到他的時候,他像頭大熊般想將人生吞活吃那麽恐怖,如今卻
又露出憨實的笑容。她咬著下唇,依然怯怯的望著他,不敢移動自己的腳步,大
氣更不敢吭一聲。
「傻娃兒,快跟上來。」他一邊吆喝著她,一邊撫撫自己的肚皮。
剛剛在棠府吼了一陣子,又讓他動了筋骨,現在他的五髒廟都在跟他哭餓了。
她……可以相信他嗎?
棠綿綿的心裏雖然這麽想著,可是她的雙腳卻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如果她
選擇不相信他,那麽她還有誰可以信任呢?
親生的爹都能爲了外人,想要將她推入火炕裏去了,自那刻開始,她就再也
不是爹的掌上明珠了……
一想到此,她的眼淚又是忍不住撲簌簌的落了下來。爹的狠心,讓她的心像
一朵逐漸枯萎的花,連活下去的生氣都慢慢失去了。
今後,她該何去何從呢?
「傻丫頭。」伏義非啧了一聲,也不拘兒女之禮節,上前伸出大掌,直接便
捉住她的小手。
唔……他握住她的小手時,才發現她的小手也好小,而且軟軟的,卻異常的
冰冷。
他的大手好暖和。暖得幾乎燙人,讓她下意識的想抽回小手。
然而他卻反握得更緊,還對她露出一抹毫無心機的笑容。
「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你這樣哭哭啼啼的,小心你的福氣都被你的眼
淚給沖走了。」他握著她的手,走在人來人往的市集裏。
而他,沒有意會到自己正握住了一名小閨女的軟馥小手,是一件多麽引人注
目的事情。
她依然吸吸鼻子,將過多的水氣吞咽喉下,眼光盯著他厚實的背,再接著移
到他的大手跟自己的小手,臉頰莫名一陣燥熱。
「如果……我不哭的話,你能不能……不要把我賣到青樓?」最後,她小聲
的開口,「我可以做小婢,也可以做很多很多粗重的事,但能不能別把我送進青
樓?」
「成。」他大笑出聲,爽朗的答應。「隻要你不哭,老子什麽都答應你啦!」
于是,她用另一隻空閑的手,迅速的抹去臉上的淚水,爲了不讓自己被賣進
青樓,她很努力的不再讓眼眶掉落一滴的眼淚,希望不要像他說的,哭到福氣都
被她沖走了。
她要好好留住此刻的福氣!就像此刻他牢牢的握住她的手一樣……
「娘……」
隔天一早,一陣驚天動地的喊叫,劃過棠府大廳。
于巧兒跪到在地上,直拉著汪大娘的群擺,哭哭啼啼的哭花了臉上的妝,
「哭個屁!」伏義非吼了一聲,壓過于巧兒的哭聲,「又不是你賣進青樓!」
「娘,巧兒不想賣身爲奴,爲什麽要我代替姐姐呢?」于巧兒拼命搖頭。
「娘的,又不是要你去赴死,你不要個什麽勁兒。」伏義非見到他們這一家
人哭得虛情假意的,簡直讓他心煩得要命。
「明明棠綿綿那個賠錢貨都被帶走抵押債款了,爲何還要我淪落爲奴呢?」
于巧兒不理會伏義非,依然哭的很起勁。
汪大娘也是舍不得自己的女兒賣身爲奴,但現下家裏就是拿不出一毛錢來了。
再加上欠金寶莊的款項久久不還,是會有「傳說中」的報應……
如今若能讓女兒抵另一半的債款,那倒也是省事。
但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她這個做娘的也是會心疼。
「巧兒,你先忍忍。」江大娘安撫著次女,「等你大姊嫁給沈少爺,拿到聘
金之後,爲娘的就還錢爲你贖身,好嗎?」
「不、不好……」于巧兒搖頭,「我怕你們會忘了我,我也怕他將我賣進青
樓……」
「呿!」伏義非翻翻白眼,「憑你?我不貼錢給老鸨就該偷笑了。」
在他的眼中,于巧兒一副賊頭綠豆眼、蒜頭鼻、大嘴吃四方的長相,賣掉她
還稍嫌費工夫一些。
此時大廳裏,正上演著難分難舍的親情悲劇,然伏義非的耐性有限,見她們
母女倆似乎談不攏,于是將借條往桌子一放——
「娘的,別浪費老子的時間,要不要跟老子走,一句話!」他將借條放向桌
面時,另一隻大掌則是從腰間摸出一把鋒利的匕首,順勢的插在桌面上,「不想
跟我走,就剁了在上頭畫押的借款人五隻手指。」
江大娘嚇得渾身發顫,她可沒忘記是她向金寶莊落款簽名。「巧兒,就這麽
辦。」江大娘將于巧兒從地上拉起,「娘向你保證,隻要你大姊嫁進沈府,一拿
到聘金,娘就到金沙城爲你贖身。」
「娘……」于巧兒不依,一直哭、一直魯。
口伏爺……「江大娘扯著子巧兒的衣袖,彎腰鞠躬的來到伏義非的面前,」
您別氣,咱們就按照原來的計劃……「
「嗯?」伏義非挑眉,一臉蠻橫的表情,「決定了?
「是是是。」江大娘陪著笑臉,急忙的點頭,「我女兒就暫先押在伏爺那兒
爲奴,隻要我一拿到錢,一定到金寶莊將我女兒贖回來。」
「嗯哼!」他低哼一聲,又將黑眸望向于巧兒,「你都聽見了?還不快挂點
給老子滾上馬車。」
于巧兒恨恨的瞪了他一眼,甩都不甩他,最後一刻還是锲而不舍的拉著江大
娘的衣袖。
「娘……」她不依啦!
啪!一記響亮的聲音,響徹整個室內。
火熱的痛楚,自于巧兒的左頰上開始傳開:
「給老娘滾上車。」江大娘被魯到滿腹是氣,「隻是委屈你到金寶莊做幾天
的奴婢,有這麽困難嗎?還是你想看老娘我的手被剁掉?」
「嗚嗚……」于巧兒沒想到一向最疼她的娘居然打了她。
「又不是將你賣到青樓。」江大娘揪著她,一路踏出大廳,還在她的耳邊叽
叽喳喳的交代,「這一去你就機伶些,金寶莊裏個個都是菁英,傳說中金寶莊到
處是鑲金嵌銀,還會不小心撿到金銀財寶……」沒有人聽見江大娘說了些什麽,
隻見于巧兒原本哭喪的表情,逐漸恢複平靜。
伏義非離開棠府大廳時,還深深的望了棠老爺一眼,棠老爺依然畏縮得像隻
烏龜,根本不敢直視伏義非那雙正直的黑眸,一張嘴張張合合的,也不知道在碎
念些什麽。
最後,伏義非斂下了黑眸,「棠老頭,你女兒這一去,你可是永遠都見不著
她了。」
然而,直到他離去,棠老爺還是沒有從大廳裏追出。